书店纪事

陈瑞琳 2025-03-21 16:17:02

车子里放着国内乐坛刚刚流行过的曲目,男人唱的是《江山美人》,女人唱的是《真的好想你》。直面的冷气吹得眼睛有些发涩,戴着墨镜,也能感觉到外面阳光的刺眼。车轮向前徐徐滑动,前面是转向中国城的百利大道,又看见十字路口上插着一束悼念死难者的艳丽假花,滚滚红尘,生死瞬间,心中不禁怵然。

还不能右转,茫茫然左顾,就看见电杆下站着的那个金发的女丐。很多次了,我掏钱给她,德州的太阳烈烈地烧烤在她并不算老的容颜上,听人说她是先丧母、后丧父,再被继母赶出家门。我还听说她常常被男丐们欺侮,让人就想起鲁迅在《阿Q正传》里写的那个更加可怜的小尼姑。那女丐此刻正站在老地方,手里端着聚钱的罐子,惘然的目光竟闪烁着几分红尘“看客”的超然。绿灯闪亮,车流涌动,我90度地打着方向盘,CD里忽然唱的是《你的泪我怎么能懂》,人生苦海,悲怆依旧,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活在“乞求”当中?比如我,乞求着灵魂一角的欢乐!明知生命的意义就是在荒凉中苦苦跋涉,却努力将“跋涉”的沉重化成悠然漫步的图画,然后再把“荒凉”酿酒为歌。

住在休士顿久了,沉寂的心忽然厌倦,又忽然亢奋。这里没有云烟的山岭,让人无从遐想,又没有揉在掌心的雪花,让湿润的睫毛遥看云深的淡远。路上奔波的人,或神情躁动,或掩不住的慵懒,辣辣的日光下,莹莹的汗迹渗在一个个车窗内油亮的脸上。蓦然,我怀想起地中海畔的欧洲,想起那年在巴黎的地铁上,安祥的法兰西人手上各执着一本小书,迷思的表情随着车身微微摇颤,那般情景令今天的我不禁神往。

L.A.'s Vintage Bookstores - The New York Times

关了音乐,振振裙衫,努力把自己调整到轻松愉悦的心境,因为前面那座高大的砖楼里面,就是我为自己每天营造一份“快乐”的生命方舟--王朝书店。

想起当年买书店,说是一霎的冲动,却又好象是毕生的向往。恋着那一股书香,还有鸿儒清谈的雅趣,想着有茶、有书、有人,既挡住了外面世界的侠盗高飞,又为自己营造了一份恬静和淡远,正可谓“心有所寄,神有所依”。

有人忽然向我按喇叭,停下脚步回顾,是熟知的朋友,开着铮亮的奔驰车,我举手相邀:“来书店看看?”他笑了:“这年月哪有时间看书?”忽然觉得不妥:“对了,我老婆喜欢美容、食谱的书,还是让她来吧!”我也笑了,加上一句:“还有不少保健的书呢!”

跨进书店,迎面是人声喧哗的热浪,几位熟面的长者正围圆桌而坐,指点着当天的报纸。他们多是生在大陆的老侨,总也等不到“度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的那一天。历史要让中国人付出更多的代价,华人在海外,也只能远看两岸风云,空议孤岛狼烟。       王朝书局,那些充满书香的日子!

午间买报的人流过后,若在欧洲,就是女人们喜欢喝下午茶的当口。这时,书店里常常会来几位相约的女宾,她们是我最喜爱的一类朋友,长发的学电影,短发的念了生物的博士,小脸的在合唱团,圆脸的刚刚从北京度假归来。她们中竟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上班族,个个喜欢赋闲在家,早晨捧着英文小说,下午伺弄着豪宅内外的花草。她们买的中文书,不再是菜谱类,而是晋升到茶艺或酒,偶然也来读读李碧华或王安忆的小说。几个女人在一起,最开心的是讲讲从前的老电影,黑泽明或者《卡萨布兰卡》,现代的当然要说说徐志摩和林徽音。她们从不谈政治,也不爱宗教,她们就爱现在的日子,因为她们晓得该怎样去消受聪明的丈夫为女人挣来的一份幸福时光。

晚午的静寂是作生意的人最无奈的时刻,整理好店里的内务,我会从架子上找一本久违的书,再到对面的芳邻泡一杯香浓的咖啡,慢慢地啜着,让自己的心情坠入清寂飘渺的空谷。忽然抬头,就看见开动着轮椅车的那位年轻人的面孔,想起来了,他几乎隔些日子就会在这个时刻幽灵般地飘进来。他在架子上仔细地搜索着,这次是一口气把龙应台写的大大小小的书全部买下。送他的影子出门,我忽然想,这年头,好象健壮的人喜欢看书的已非常少,只剩下这轮椅上的残疾人读书若渴。蓦然,就想起那部前年获奥斯卡大奖的电影《美国佳丽》,里面的男男女女竟没有一个是过得好的,而唯一的幸福人却是那对同性恋者。

晚饭的前后,租看录影带的人便多起来。世界虽大,但相对到每一个人还是井蛙般的狭小,所以人们想要看自己身外的故事,也真多亏有那么多的编剧导演一代一代地前仆后继。从前的我是个“影痴”,少时最羡慕影剧院的老板,可如今自己真的陷进了影剧的海洋,感觉里却如同是终日面对着鱼龙混杂的自助餐店,职业性地撑得难过。我的客人中老人多喜欢历史剧,男人则爱武侠片,姑娘们迷恋韩国的俊男美女,正当壮年的最爱看警匪破案。而我竟摇身变成了一个老道的伺应生,学会了看人下“菜”。客人们的笑容很灿烂,但这个时候,我已经全无了欣赏“佳肴”的胃口。

面对人的世界,我时时有深深的喜悦。那些生动的或不生动的脸上,都抒写着人性斑驳的故事。有些风尘里的女客,眼眶上还残留着夜生活的迷晕,白日的消磨就只靠连续剧的漫长。人要谋生,你用知识,她用身体,世上的人各自选择着生存的路。书店里也有不少的男客,只爱看那些“儿童不宜”的成人片,喜欢留恋在女人身体的杂志架前。他们或许活得很累,但生命尚未萎顿,我在想,多一点儿“性”趣,对于人类并非坏事。我的真正尴尬是常常会弄错客人的身份,以为是姐弟,原来却是夫妻,以为是娇妻相随,却原来是妻子之外的“女朋友”。笑语过后,环顾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,触摸那一卷卷风雨沧桑的录影带,心里面想:这些编纂的故事哪里有眼前的风月来得更真切呢?

送走各路客,打开收银机数数当日的款项,眉头不禁一皱。平生最怕算数,小时候玩过“卖东西”的游戏,但如今是作了真正的店东家,才知道这“游戏”玩得实在不容易。

夕阳下,又是滚滚的钢铁洪流,回家的感觉真好,还有那校园里玻璃窗内翘首盼望妈妈的儿子。红灯闪亮,我停下车子,打开广播,音乐忽然响起,歌词是“快乐的时候看天天更蓝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