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京梦华

【随心起笔420期/作者:王瑞来】朝花夕拾一件十余年前的往事。
辛卯岁杪,脱亚入欧的日本,丝毫没有节庆的气氛,也没有丝毫痕迹,生活、工作,一切如常。只有这里的华人,传统的节庆意识还像年糕一样黏黏地凝结着,在自己的家里、心里,对自己的文化奉上一份郑重,给自己一份节庆的欢欣。
尽管没有节庆气氛,但日本东京发生的一件事却让相当一部分人欣喜万分。
2012年,新年伊始,从1月2号起,作为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纪念活动的一部分,北京故宫博物院拿来了200件国宝级文物,在位于上野的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。其中,包括从未走出过国门的北宋张择端画作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电视、报纸的报道,让许多人充满了期待。未展出前,人们便奔走相告,期待届时一睹瑰宝。
展出如期开始,每天观者如潮,多达数万人,要排几个小时的长队。
展出期限很短,只有三个星期。
研究宋代的我,无论如何也要前往一观。
那个周五,久旱的东京下起小雨,由于气温低,很快变成了飘洒的雪花。我想,这一天是平常的工作日,天气又不好,前往观展的人一定不会有往常那样多。于是,一早就乘一个小时的电车赶到了上野。穿过上野公园时,便看到人们络绎不绝,方向都是博物馆,便加快了脚步。购票进入院门,就见人头攒动,排队的长龙逶迤数折。队尾的工作人员举着牌子,上面显示,进入到馆内需排一个小时以上。
纷纷扬扬的雪花,似乎也感受到了人们的热情,落到地上便溶化了。举伞排了一个多小时之后,终于进入馆内。然而情形并不乐观,队列从楼下又是曲曲折折一直排到楼上的展厅。工作人员不断告知等待的时间,说还要等三个小时左右。排队等候的,都是冲着《清明上河图》而去,其他展览在进入馆内后则无需排队。
在长时间排队中,与队列前后的人已经脸熟,于是临时脱队去看了其他展出。尽管其他文物没有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名气大,其实都很精彩。大多过去只在画册中看到的名作,终于一睹实物。除了书画精品,还有从商周到明清的文物。我看到了宋徽宗的亲笔画作与他那独特的瘦金体书法作品,看到了宋代宫廷画家的大幅画作,看到了曾经研究过的赵孟頫与管道升亲笔书画,看到了上课时常给学生放映的乾隆皇帝戎装画的大尺幅原作。还有皇帝的龙袍,由此想到了当年宋太祖的黄袍加身。
由于适逢龙年,展品刻意选择了许多龙的形象。
从上午九点半一直排到十二点半左右,尽管接近了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展地,但估计还要排上两个小时。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再排下去了。下午在早稻田大学还有一节大课,200多学生还等着呢,这是东洋史的最后一节课,无法休课的,讲清朝,我题名为“天朝的黄昏”。
实在不甘心,于是在队列之外,详细看着墙上电视屏幕播放的《清明上河图》局部放大的一幅幅照片,最后还在距离实物的橱窗不到两米处,透过观看人群的缝隙,略微一睹真迹。用这样的方式,我走了两圈,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。
几个小时的排队等候,尽管最终也没有看到,与《清明上河图》原物痛惜失之交臂,但收获还是有的。这便是,深深感受到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热情。在《清明上河图》5米长卷的橱窗前,久久等候之后看到的人们,尽管工作人员不断催促,还都是迟迟不愿离去。中国文物在国外展出时出现的这般盛况,我想在汉字文化圈以外的国家很难看到。日本人可以在一定深度上理解中国文化。这是因为,在日本文化中,有着水乳交融般化不掉、抹不去的中国底色。
在研究生课中,一个学生的研究专题是夏目漱石的汉诗。给学生解读,我也有机会细读了夏目漱石的汉诗。我觉得,夏目漱石汉诗的成就之高,远胜明清时代中国的二三流诗人。那一代日本人的汉文水准,从他们创造的大量汉字新词中可以看出。
现代化的日本,本质上我感到并没有“脱亚入欧”,反倒是做到了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。他们没有抛弃传统。这传统,便与中国有着割不断的联系。
博物馆内外人头攒动,看着默默耐心长时等待的男女老幼,我一刹那觉得,日本与中国是那样的近。这种近,不仅是地理上的,还是文化上的,心灵上的。三个星期,每天每天,数万人从日本各地蜂拥而来,不惧雨雪,甘冒寒冷,为的就是“东京梦华”,梦中国文化之华、之花。
展品中有各式各样的龙的形象,中国龙,腾跃在东瀛。
《水浒传》第101回有这样一句话:“此时琼英这段事,东京已传遍了,当日观者如垛。”不去管它原本故事如何,只借用后边这句话,改造一下:“中国文物展,东京已传遍了,每日观者如垛。”
无论时代如何变化,中国传统文化为日本文化注入的遗传基因,像同样的黄皮肤一样,难以改变。
十余年过去,这段往事依然在记忆中鲜活。
